林虹汝的機車輕巧滑進騎樓，她身著寬鬆黃色洋裝，因應梅雨季換上涼鞋，機車腳踏放著一個帆布包，印著「啊！時代的幸福和人們的幸福，原來是兩件事。」這句話出自賴和散文〈無聊的回憶〉，評的是日本殖民時期教育體制，時光推進一世紀，將這句話放到民主社會的今日，仍一點也不唐突。
雨絲輕輕飄下，紅絲線書店的鐵捲門緩緩上捲，木店門咿呀推開，門口水晶燈亮起，光線灑在紅棕色調的書櫃與羅列的書上，像是劇場聚光燈讓全場瞬間亮堂。虹汝打開電腦，音響低低播送謝銘佑《台南》專輯中的〈行〉。
大雨大風
咱就頭犁犁邊停邊行
爬陡落山
咱就一步步穩穩阿行
有好風景
稍揉一下腳
有雙岔路
心抓乎定
 | | 紅絲線大門口寫著玻璃詩。 |
彰化的城中街，早年是精品專賣街區，一棟四樓半透天厝，三、四十年前竟開價二千萬元。如今城中街沒落，空屋林立，字跡脫落的百貨商店招牌、泛白的名品店招，街尾孤零零的銀樓，含藏往昔熱鬧時光。紅絲線坐落在城中街中段，旁邊伴著「單車咖啡」，為老街還魂一些人氣。
二○一五年，虹汝租下這棟四十多年歷史的四樓半房屋，著手獨力整理。原本積塵滿布的房子，一點一點長出書櫃、展示架、木紋地板、吊燈以及上千本書。
 | | 紅絲線的前身是珠寶店，留下美麗的木壁板與幾個紅褐色的大展示櫃。 |
一樓的選書分為三大類，台灣文史是主軸， 也是書店賣得最好的一類書，性別議題、社會科學居次。書店正中央為即將到來的賴和音樂節擺設專區書展，有《重構二二八》、《少年台灣史》、寫台灣民主運動故事的《百年追求》。樓梯轉角是店主人的藏書櫃，有三毛《一本女人寫給女人的書》、陳育虹詩選《之間》，寄賣彰化作家陳胤《詩的旅行》、《放牛老師手札》。店內播放的音樂專輯也在架上，包括歌手吳志寧與父親吳晟共譜的《詩歌》、謝銘祐的《舊年》與《也獸》。
她這陣子在二樓規劃座位區，人們能坐在布沙發上讀書配上一杯暖心的茶，三樓的展覽空間，這天正展出台灣鄉土文學作家及政治人物王拓的手稿及相關藏書。書店像個有機體，一個正長出手腳的胚胎，隨著來去的人與事件變動、伸展。
 | | 書店二樓座位區，人們能坐在布沙發上讀書，配上一杯暖心的茶。 | | |  | | 書店一角。 |
在大肚溪畔農村出生的虹汝，大學唸台大中文系，畢業後繼續留在台北。「出社會第一年，我在房地產廣告公司擔任企畫，淡水河岸的房子是最貴的，一個建案開始賣，下一個更靠近淡水河的建案又蓋起來，河景的一排退到二三四排。很多人存了一輩子錢，想買一棟最接近河流的房子，而我寫愈多『河景第一排』的文案，愈覺得荒謬，為什麼我要離開大肚溪畔的家？」
她在台北十年，陸續擔任出版社編輯、遊戲企劃、廣告文案，打算有一天存夠錢「衣錦還鄉」。直到日本三一一強震，她突然明白，「衣錦還鄉」是個虛幻的名詞。
「人生無常，死亡接近時，才發現根本沒有錢存夠的那一天。」
她帶著不夠飽滿的戶頭返鄉，先在工作機會較多的台中從事文字企劃，後來成為接案的自由工作者。搬回彰化後，虹汝有更多時間接觸半線新生會、喚醒彰化青年聯盟、鹿港囝仔等在地青年組織，而參加賴和文教基金會的文學導覽志工培訓，讓她重新跟家鄉建立更深的連結。
賴和文教基金會志工培訓長達八個月，是為了一年一度的賴和音樂節，內容不只有賴和，還有同時期的彰化歷史、台灣文學作品，好讓志工能進行結合文學與歷史的地景導覽。
虹汝爬梳書中的文學線索，習以為常的路邊風景出現豐厚的時代肌理。位於書店附近的開化寺，以前兼具調解委員會功能，記錄在賴和〈善訟人的故事〉裡。八卦山一帶的山地曾被人圈占，作為私有墓地，繳不出錢的窮苦人家無力下葬，勇敢的鄉紳幫大家出頭，遞狀告上官府，讓私占的山場做回公塚。她讀楊守愚寫大肚溪潰堤，王爺「移溪水」的傳說，憶起小時候曾聽大人說過類似的故事。
本土作家的記述彷彿台灣版格林童話，讓她共鳴起大肚溪畔的童年記憶，拾回自己的身世與鄉愁。過去總背不起歷史年代和人物的她，帶導覽時侃侃而談，因為家鄉史已內化成生命一部分。看著聆聽導覽的人們眼中流露情感，她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。
◇◇◇
虹汝住的河畔小農村沒有大型書店，最近的是賣文具、教科書與少數《水滸傳》、《三國演義》等經典讀本的書局。上大學後，她經常流連於學校附近的唐山書店，微暗地下室中的非主流書籍開啟她的眼界，她至今仍忘不了那「發現大寶庫」的心情。
回到彰化後，她想做彰化的書店地圖，思索過程中醞釀想開一間獨立書店的念頭。「第一，由於欠缺合適場地，彰化的藝文創作者常得到外縣市辦新書、新作發表會，彰化人需要一個在家鄉發表自己、被人看見的平台。第二，書店是一個既開放又私密的空間，可以安靜休息，也可以發掘議題，有很多可能性。最重要的，我透過文學作品找回與家鄉土地的連結，我想把這個經驗分享下去。」
她形容，這裡是一個返鄉囡仔的鄉愁棲息地。
第一個難關是資金，她將理念做了一份投影片，像以往跟客戶開會那樣，對父母作正式的簡報，讓父母理解這向來叛逆的女兒，開書店的計畫並不是隨口說說而已。
得到父母親友的經濟支持，下一步是找店面。她騎車、走路、打電話，尋遍二、三十間房子，找到這間坐落城中街的店面。房東認為她是有緣人，讓她以負擔得起的租金，承租這棟擁有超過兩個世代記憶的透天厝。
上個租客是珠寶店，留下美麗的木壁板與幾個紅褐色的大展示櫃，但空間已有好一陣子沒人使用，整理起來相當費工夫。這時隔壁的「單車咖啡」老闆來串門子，告訴虹汝彰化的「東林書局」將歇業，有書櫃要找人接手。虹汝搬回幾個白色的大書櫃與一個文具櫃。
木工師傅則是另一段緣分，珠寶店留下的展示櫃得加上隔板才能擺書，設計加上手工，不僅費力，利潤也有限，老師傅承接意願不高。林虹汝透過台中開書店的朋友認識一位年輕的木工師傅，他特地來書店幾趟和空間「相處」，設計出呼應大門口木門方框的整齊劃一小格。從推門到架上取書，有一致的視覺協調感。
書店串接起一個個人的故事。原住民血統的老師，帶著長長書單來店裡訂購其他書店訂不到的原住民學術專書。小時候常逛東林書局的高中生，看見書店裡那個似曾相識的文具櫃，在上面找到小時候偷貼貼紙的痕跡。參加讀書會的高三學生，把古典漢詩的情境畫成漫畫，妝點在紅絲線的櫃台旁。虹汝發現，來到店裡的老人家，對書本有更多的珍視與愛惜，因為他們歷經戒嚴，懂得自由出版、自由閱讀的可貴。
 | | 因為紅絲線，林虹汝與很多人事物牽起緣分。 |
是人情的串連，也是記憶的補綴，因此書店以緣分為名。書店的英文名叫做Text Apartment，text於西班牙文為「編織」，於英文為「文本」，人與人的故事是寫不完也讀不盡的文本，書店的存在也將為彰化人創造新的鄉愁。縱使收支仍無法打平，房子的整理進度停停走走，開店兩年卻仍欠缺做生意的頭腦，林虹汝與書店間，已牢牢繫上紅絲線。
◇◇◇
談話同時，書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，燈具行老闆娘來收水晶燈的尾款，這是幾個月前就該結清的錢，但老闆娘讓她先留在身邊周轉。單車咖啡的老闆緊接著進門，邀虹汝參加明天的音樂沙龍，「我只邀請幾個很好的朋友」！一對母女共乘一輛機車停在書店門口，她們是書店客人，知道虹汝的媽媽種芭樂，跟她訂購一袋，就算下著傾盆大雨，仍依約來「取貨」。水晶吊燈的光穿透玻璃窗，點亮安全帽與雨衣遮不住的大大笑容。
大雨嘩啦直落，虹汝將芭樂遞給母女，揮揮手，轉頭走進書店，關上咿呀響的木門，將雨聲阻隔在外。這個時候，音樂輪播回謝銘祐的〈行〉：
大雨大風
咱就頭犁犁邊停邊行
爬陡落山
咱就一步步穩穩阿行
有好風景
稍揉一下腳
有雙岔路
心抓乎定
紅絲線text apartment
彰化縣彰化市城中街20號
www.facebook.com/text.apartment
※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：山岳文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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