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他團員慢慢聚集，看起來都是漫不經心站在那邊，卻偷偷的「盯」著路上。
他也是。
為了趕在第一個上車，搶最好的位子，他特地早了整整一個小時就在集合地等著。偏偏這裡沒有任何排隊機制，他即便第一個到，也不能保證他能第一個上車。
他最討厭當最後一個，他不喜歡自己的時間被浪費。以前每次隨團旅行，唯一的女兒還小，他總是催她，再催她，然後自己一定是跑在導遊後面第一個位子，從餘光看到小女兒在後面跟著。
有時候，趕時間的人就是孤單的呵。
其他人不急，他急。
慢慢的，女兒不跟了。
慢慢的，他只能一個人去旅行。
這次，好久沒旅行了。他一嘆，現在的遊覽車，真是愈來愈不像話！集合時間到了，竟然還沒出現。
時間慢慢過去，其他團員，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星散在人行道上，愈來愈像獅子星散在非洲草原上，各佔一處，盯著路面。
集合時間已過10分鐘。
遊覽車可能在任何一秒出現。
「來了！」
不知道是誰，發出小小的聲音。
龐大的雙層遊覽車，緩緩的轉彎，安安靜靜的進入了清晨的路面，大家的面前。
團員們，表面上仍和自己家人有說有笑，不過，他當然注意到，他們正在慢慢的、慢慢的接近遊覽車。
好像若無其事一樣。
他早也已經習慣「這招」。
待遊覽車一停住定點，它的門口，立刻就圍上了剛剛所有人。
而他，好久沒旅行，寶刀未老，大背包在肩上，就是天然的「卡位工具」，他比其他團員都更不知不覺的「卡」到第一個位子，得到了第一個上車的機會。
門開了，原本應該出現在車子裡面的旅行團「領隊」，卻不見人。
只有遊覽車司機，一臉抱歉的表情，抱歉的說：「抱歉，抱歉，抱歉。」
「抱歉啥？」第一個上車的他，忍不住大罵：「我一輩子參加旅行團這麼多次，從來沒有碰過遊覽車比遊客還晚來的！」
他一邊爬階梯上車，一邊唸唸有詞。
「超扯！領隊也還沒到！」他繼續咒罵：「是要我們自己自助旅行嗎？」
他走進車內，取下了第一個位子。
這是他最喜歡的座位，也是所有旅行團的團員最愛搶的座位。
他搶到了它，往後五天四夜都會坐在這個位子，每次上車，他第一個可以坐下，每次下車，他也第一個可以下車；發東西吃，他都會是第一個被發到──什麼都是最快的。
一點也不浪費他的時間。
只是，今天，隔壁的座位是空的。
他的女兒，也是他最佳旅行團夥伴，今天沒來。想當然，那是10年前的事了。女兒早已畢業，愈來愈少回家；或許，回到這個家，會讓她想起她已經不在的媽媽。或許她也覺得，和爸爸參加旅行團沒意思吧。
旁邊座位是空著的，沒人和他說話。
他閒不下來，嘴巴自然就和後座剛剛才坐下安頓好、仍是陌生人的團友，聊了起來。
畢竟是參加旅行團三十年的老經驗，他對著即將一起相處五天四夜的團友，掛上一張超大的笑容。
但他嘴巴吐出來的，卻是苦的。
「以前都是新的遊覽車，這次竟然是舊型的。」他吐苦水。
「然後，還給我遲到！真是XXX。」
他也知道，這樣的「開場白」，其實是最有效的，瞬間拉進自己和任何團員的距離。抱怨就是人際間最好的潤滑劑；最快變成好朋友的方式，就是出現了共同的敵人………。
共同的敵人，每次都蠻容易找的，旅行團嘛，一定是「那個人」──
「那個人，」他對著後座的團員繼續：「那個領隊，現在早就應該來了！他人現在在哪裡？隱形人啊？」
後座的陌生團友，果然立刻熱情的回應。
「說得也是，現在大概還睡他的懶覺！」
他們講話很大聲，於是，斜後方的團員也加入了聊天。
「我聽說這家旅行社的領隊都待不住。」
「大概把賺的錢都留給老闆了，領隊都是新人，超嫩的。」
「對啊，一定是昨天開趴開到半夜。」
「連早上都沒法準時，等一下到了荒郊野外，會不會把我們丟包啊！？」
「那領隊昨天也很粗心，寄來的簡訊，還寫錯地點。」
「有寄簡訊喔？我怎麼沒收到？」
「打電話到客訴部門抗議啦！」
「找水果日報比較快吧！」
上車不到五分鐘的時間，他發現整個遊覽車已經變得好熱鬧，他的後座、他的斜後座，一排一排的講下去，整輛遊覽車都在講話了，現在大概只剩樓下的司機一人沒有在說話。
還有他。
他也沒講話了。
他突然間，不講話了。
因為，他看到領隊來了。
剛剛一輛黃色的計程車插在遊覽車的前方，匆匆下車的，應該就是領隊了。
他坐第一個位子，馬上從大檔風玻璃看到了領隊，瞬間的十分之一毫秒，他愣住了。
他真的愣住了。
電流經過大腦，他昏眩了。
鬧哄哄的噪音變成了耳鳴，他的胃開始滾滾翻攪，疼痛不已，他忍不住彎下了腰，一邊拿胃藥，一邊視線卻離不開那位，正在從計程車匆忙跑向遊覽車門邊的領隊。
領隊顯然睡過頭，披頭散髮的，是個女領隊。他當然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他的女兒。
他已經彎下腰去拿胃藥。
只聽見階梯腳步聲，她正快步爬上來。
此時，他整顆頭真的想鑽到自己的背包裡。
這間旅行社，都是年輕的領隊。這位披頭散髮睡過頭的沒化妝的年輕又青澀的女領隊，登場了，也證實了遊覽車上所有人的焦慮，突然間大家更亂哄哄了。
女領隊開始在發瓶水和用品。
他仍在找胃藥，他不想抬起頭。女領隊也沒看到他，直接往遊覽車後面走去。
「這個看起來果然很『兩光』。」
「看起來沒經驗、動作慢……。」
「還漏發東西。」
「我是花三萬元來的耶！」
「旅行社不訓練，就教給我們來。」
「接下來幾天一定要好好的訓練她。」
他糗到極限，也懊悔到極限。
更是「害怕」到了極限。
他好想好好將女兒抱在懷裡，告訴她不要怕，但他現在只能抱著他的包包和他的胃藥，遊覽車後方的聲音愈來愈大、愈來愈大。他聽見了女領隊細小的聲音從後面傳來，不斷的，抱歉，抱歉，抱歉。
抱歉。抱歉。
他聽得出來那聲音，愈來愈慌張。
好像從來沒有處理過這麼多的抱怨。
那個聲音的心裡正在問，到底發生什麼事？到底發生什麼事？
這時候，那腳步聲，開始往反方向回來了。
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腳步聲，他立刻能辨識那雙腳的主人現在肯定是搖搖晃晃的，說不定眼淚已經爬到她臉上。
他也知道，五秒鐘內，他的背影再也藏不住。
接下來的五天四夜，會是他和他女兒，人生中最漫長的五天四夜。
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漫長。
這故事告訴我們，現代的人喜歡用「抱怨」來拉進彼此關係，傷害別人卻不自知。
如果心中還存有一點點善念，應該克制自己抱怨之「慾」，講好話，等於做好事，講壞話，雖然對方不在現場，遲早間接傷害到他，或許，也會傷害到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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